第 11 章 疏桐流响(二)10-23_巧逞窈窕(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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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1 章 疏桐流响(二)10-23

  ll吉贞的翟车如同一片炽烈的红云,飘落在会州。红色团盖下帷幕低垂,艳丽的璎珞被微带寒意的春风吹得飞起。车辙过处,草叶上薄染新绿,陇右的春终究是姗姗而至了。

  都尉姜绍轻掣马缰,折回身来,手持乌鞭,对吉贞指道:“殿下请看,此处已到会州。往东,为朔方,向西,则抵凉州。”目光越过重叠的山峦,飞鸟正振翅划过天际——此刻的会州安静怡人,在峰峦那边的阴山下,沙陀突厥中的处月部,正与陇右军鏖战。被马蹄践踏过的草原,可有幸感受这来自中原婉柔的春风?使劲勒住马,姜绍走至车外,劝吉贞道:“殿下,朔方此刻不太平,殿下不可涉险。”

  “殿下!”婚礼使、工部尚书屈大通从檐子上“噌”地直起身来,对吉贞哀叫道:“殿下要去朔方,先把臣赐死!”被吉贞软硬兼施拖到会州,他已经绝望了,这些日子只管躺在檐子上装死,此刻知道朔方在望,心里的那根弦立即绷紧了,连声叫着他要去寻死,以向皇帝和太后谢罪。

  吉贞没有理会他。这一路扶老挈幼,走得极慢,她在车里闷得厉害,叫桃符掀起帷幕,探出头好奇地瞧着外头的春景。

  “殿下,咱们真去朔方找戴郎君吗?”人人都这样猜测,只有桃符胆大问了出来。

  吉贞不答,外头窸窣的脚步声走过来,郑元义亲自捧着一碗麦粥呈给吉贞。

  吉贞用银匙在粥里搅了搅,她说:“快到寒食节了。”

  “还有三日到寒食节。”郑元义毕恭毕敬道。自出宫以来,他都是这俯首帖耳的乖顺模样。他不会骑马,吉贞也不曾恩准他乘车坐轿,只能徒步跟着折冲府兵士走了月余,筋疲力尽,除了吃饭,连话也不大说了。

  “冷冰冰的,谁吃?”吉贞搅了半晌,把银匙放了下来。

  “路途不便,到了会州城内才有热食。殿下恕罪。”郑元义仍是一副心如死灰的神情,没精打采地赔着罪。

  “你说,咱们是去朔方,还是凉州?”吉贞突然问他。

  郑元义埋头收拾杯箸,竖着耳朵倾听半晌,不见有人应答,这才醒悟吉贞是在问自己。他吃了一惊,极快地看了吉贞一眼,迟疑道:“奴以为,殿下是要往凉州。”

  吉贞笑道:“你这一路装哑巴,耳朵倒是没闲着。”

  郑元义心里一紧,忙道不敢,举着托盘躬身后退时,踩上石块,一个趔趄摔倒在地,整碗的麦粥全撒在胸前,他挓挲着手,难堪地抬眼,见吉贞满脸的好笑——他一路而来的狼狈状,被她尽收眼底,只报以鄙夷与睥睨。

  那根颤巍巍的弦终于绷断了,郑元义紧抿着嘴,懒得去理满身的粥汤,他慢慢将地上的杯箸拾起来,凝眸看向吉贞,几分愤懑,几分挑衅,他扬声道:“凉州是殿下的封地,陇右军治所亦在武威,殿下出巡,自然是去凉州。去朔方见着戴申,不过逞口舌之利,又有何益?他算的什么东西,也值得殿下千里迢迢地跑一趟?”不敢惹吉贞,索性将戴申一通骂,骂完了,他出了一口恶气,心情畅快不少。

  吉贞不置可否,也没有斥责他大呼小叫。她掀开那层层低垂的帷幕,扶在镌刻了螭龙纹饰的车辕,她遥望着会州巍峨屹立的城门,对姜绍道:“往西走,去凉州。”

  屈大通奄奄一息地瘫软在檐子上,如闻纶音,他撑起身,喜道:“殿下圣明!”然而一想,此去凉州,不知又要耽搁多久,待赶至范阳,怕要猴年马月了,顿时又长吁短叹。

  “别胡思乱想,”吉贞安慰他,“我去凉州,只为祭祀先贤,待一日就走。”

  “哪位先贤?”屈大通与姜绍等人都疑惑了。

  “戴使君。”吉贞道。

  屈大通先是瞠目,以为吉贞是咒戴申去死,继而醒悟过来,吉贞说的是戴申的先父。他赞同道:“曾经的戴使君,好英雄人物,一手创立陇右军……算得上先贤。”

  “我这趟绕行陇右,原本便是见寒食节将至,特地为祭祀戴使君而来。到了范阳,不知何时才能有这样的机会。”吉贞有些怅惘地望着天际的飞鸟,随即幽幽道:“毕竟曾叫过他一声阿耶。”这一声,却是低不可闻,除了车边的桃符与郑元义,谁都不曾入耳了。

  “启程。”吉贞放下帷幕,对桃符道:“这仪卫太显眼了,到了会州驿馆,屈大通只叫他歇着,令姜绍点几十兵士,其余人都不要带,我们轻车简行去凉州。”

  “是。”桃符指尖轻轻往外一点,“他呢?是待在会州还是跟咱们走?”

  吉贞从帷幕的缝隙看出去,正见郑元义伛偻着身形,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队伍行走,紫衫下头露出穿烂的鞋来。忽然一个踉跄,卷脚幞头滚落地上,他忙去捡,却跪在地上半晌没有起身。

  “这样走下去怕要没命了。”桃符觉得郑元义有些可怜,跟吉贞求情道:“叫他跟着咱们坐车吧。”

  “叫他学骑马。”吉贞勉强愿意对他施以小小恩惠,“若能学会,自凉州到范阳,赏他马骑。”说完,她掀起帷幕,回头望队尾看去,见郑元义坐在地上歇了一阵,忙抱着幞头赶了上来,她轻嗤一声,撇嘴道:“马都不会骑的废物,要你何用?”

  有驿馆沿途传讯,吉贞的仪卫一进会州城,方圆百里的地方官闻风而来,从城门口到驿馆排起了长龙,等着谒见。一来是向往公主威仪,二来也想打探打探,要下降范阳的清原公主擅自折道陇右,又要掀起哪道浪来?

  驿馆外人头攒集,吉贞命屈大通去应付众官,自己被姜绍率亲信前后守护,乘一辆碧油车,自后门而出,奔凉州而去。凉州武威县为陇右军治所,武威松树乡的莲花山,正是昔日河西、陇右兼朔方三镇节度使、安西大将军戴玉箴的埋骨之处。

  寒食是休沐日,百姓呼朋唤友在山间踏青摘菜。吉贞戴一顶幕篱,与姜绍等人弃车步行,行至山顶,见戴氏墓碑孑然独立,旁边一座草棚,十数名官员正挤在里头吃茶说话。

  山上冷,墓碑旁的仍是枯枝林立,零星可见几点绿意。吉贞还记得生平仅见过戴玉箴的两次。初次是他大破吐蕃,进京述职,她坐在先帝膝头,见将军意气风发,被百官簇拥着,如同众星拱月。第二次,便是戴玉箴垂死榻上,面如白纸。戴申和几个兄弟守在他的榻边,哭着上前拜见先帝。

  自戴玉箴死后,吐蕃被突厥吞没,葱岭、千泉以西也陆续失于突厥人之手,如今的三镇节度使戴申,已经不复昔日戴玉箴的如日中天。

  人生事多么无常?将军转头成白骨,唯有青山隐隐,不负春光。

  价值千金的流霞酌一小坛,在墓前倾洒了。吉贞对着洁白墓碑拜了一拜,命桃符将一挂大科绫罗缝的紫玉带系在碑旁树枝上。

  “娘子。”草棚里一名素服的年轻官员拎起袍角赶了过来。戴玉箴在陇右颇受敬爱,百姓前来缅怀祭祀,倒是常事,但那玉带并非俗物,草棚里的众人都不禁停下话头,冲这头张望。那年轻人狐疑地打量着吉贞,转而对姜绍客气询问:“请问这是哪家的娘子?”

  “戴阿兄。”吉贞回忆了片刻,立即认出他来,将面纱掀起,她微微一笑。

  那人张着嘴,半晌没有反应过来。

  “你右手虎口有颗痣,”吉贞指着他的手,笑着提醒他,“戴公病重之时,我在他榻前见过你一面。”那是他紧紧握着戴玉箴的手,明明是十分俊雅的长相,虎口上却有颗显眼的带毛痣,令吉贞印象深刻。

  那人下意识地捂了下自己右手,指尖指着吉贞,半晌——他想了起来,倒吸一口冷气,慌忙跪地道:“殿下。臣戴度拜见殿下。”

  见他下跪,草棚里的众官也忙蜂拥而至,前来拜见。吉贞被请至草棚中落座,她倒比往常多了许多耐心,和颜悦色的,与众官挨个问了姓名、籍贯、职位,最后,戴度见草棚里挤得水泄不通,命众官都退到了外头,他亲自奉茶给了吉贞。

  “阿兄知道我到了凉州?”吉贞接过热茶,观察着戴度脸上的神色。刚才拜见时,众官对她好奇居多,并不见如何惊诧。她知道自己到陇右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本地。

  “臣听闻殿下到了凉州……方才也正在与同僚商议,是否要去会州谒见殿下。”戴度坐在吉贞下首,有些难以启齿,他斟酌半晌,吞吞吐吐道:“殿下来陇右……陛下与殿下手足情深,自然不会见罪……只是此间百姓中已经流纷纷,殿下不宜久待,该速速启程往河东去了。臣听闻殿下婚期在即,怕不好耽搁。”

  这是隐晦地催促她赶紧走,不要在凉州闹事了。吉贞浅浅一笑,倒也不怒,她安抚戴度道:“阿兄莫担心,我祭奠过阿耶便走。”有意说了声阿耶,见戴度果然更局促了。他是戴申庶母所出的兄长,却空长了一番年纪,自来比戴申胆小怕事。

  戴度诚惶诚恐地谢了。下意识抚摸着自己手上的痣,他目光不禁落在吉贞脸上,沉默良久,说道:“殿下,臣……也曾规劝二郎,只是人微轻,”停了一停,他真心实意地请罪了,“臣愧对殿下。陇右百姓及众官也对此事颇为不忿。”

  他说得含糊,“这事”,便是戴申执意延迟婚期,导致吉贞改许河东一事了。

  “哦?”吉贞未置一词,目光往草棚外一扫,见众官还围在戴玉箴墓前,有的窃窃私语,有的殷殷目光张望着草棚内的景象,还有的目睹春景感伤不已,拿着袖子抹起眼泪。

  “听说阿兄如今在陇右军中充任判官,以咨佐理?”吉贞问他。

  “是。帮二郎治理仓库营田事宜。”戴度道,判官不过五品,又在自己兄弟手下,看他样子,对这个职务并不十分热衷。

  正说话,一名穿着青色小缺袄子的仆役走过来,指着静静停在远处的马车说道:“夫人在车上,听闻公主殿下降临,想要来谒见。”

  “叫她来。”戴度随口吩咐道,一转身,却看着那小仆一愣,片刻之后,有些慌张地对他挥了挥手,“谁叫你进来的,快退出去。”

  那小奴十分大胆,罔顾戴度呵斥,一双清明的眼眸正在吉贞脸上盘旋,吉贞蹙眉回视,见他鼻子眼睛生的都很秀气,薄薄的两片嘴唇,正紧紧地抿着,脸上还带点审视的神气。

  “不必烦夫人劳动,我去马车上见她。”吉贞知道戴度的夫人必定是深闺妇人,羞于抛头露面的,遂放下茶杯起身。

  戴度连道不敢,那小仆闻,却立即点点头,领头往马车走去。吉贞慢慢走在后头。那小仆背后却似长了眼睛,脚步也慢下来,吉贞望着他的背影,不经意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  “我叫住住。”小奴回看她一眼,答道。

  “住住。”吉贞咀嚼着这个名字,“珠珠?还是住住?”

  “秦住住。”小奴强调道,“幼时家住秦岭,因此得名。”

  “这名字别致。”吉贞道。

  “多谢殿下。”他不卑不亢地说。待将吉贞领到马车前,他早暗中将吉贞从头到脚尽收眼底,再无好奇,便丢下她,径自爬到旁边另一辆马车上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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