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10 章 疏桐流响(一)(bug)10-23_巧逞窈窕(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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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0 章 疏桐流响(一)(bug)10-23

  ll恻恻轻寒剪剪风,杏花飘雪小桃红。

  这是元龙八年的仲春,寒食节时,杨寂穿了一件絮得厚厚的棉袍,抄手立在范阳县邸的厢房廊下,摇头晃脑地哼着曲子。雪白的花瓣飘过秋千架,落在他的袍袖上,暗香盈然。

  看了许久的景,待到日上三竿,厢房里仍旧是寂静无声。杨寂不耐烦了,招手叫了一个经过的小童,命他去左右耳房拍门。那小童扯着嗓子,门拍得震天响,才见两名年轻的郎官各自晃了出来,都未佩刀,温泌的牙将容秋堂披了一件松垮垮的白缺胯袍,另一人是平卢军府折冲都尉弥山,穿黑,一脸惺忪,还带点刚起身的怨气。

  容秋堂指着杨寂奇道:“贼秃,你不是回昌松老家去了,怎么又来这里?”

  杨寂幼时家贫,曾做过几年的和尚,被容秋堂时常挂在嘴上。他和温泌自幼情笃,杨寂只能忍气吞声地笑一笑,摸了摸脑袋,他说:“郎君结婚,我自然要观礼之后才走。”

  “打水来。”容秋堂吩咐道,待仆从将水打来,尚未送进房,容秋堂将他拉住,两脚岔开,立在廊檐下就洗起脸来。

  他生得颇俊,极爱惜面容,洗个脸也是磨磨蹭蹭,慢条斯理。弥山只立在旁边发呆,脸上怨气未散,杨寂也不肯跟他搭讪。哗哗水声中,杨寂问容秋堂道:“郎君怎的还没起?你们昨夜是吃酒了?”

  “没吃。”容秋堂伸个懒腰,有意把手上骨节捏得咔咔轻响,对杨寂炫耀地一笑,他撩了把脖子里被水沾湿的头发,说道:“难得趁郎君结婚,我们也偷几日的闲,睡个好觉,打几把双陆——咱们都是粗人,夏练三伏冬练三九,哪像杨司马这样适意,动动嘴皮子就能升官?”他暗中捅了捅弥山的胳膊,细皮嫩肉的脸上做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。

  弥山这才察觉到杨寂此人的存在般,面无表情地对他拱了拱手,“杨别驾。”仍旧称呼的旧职。

  杨寂此前刚刚右迁行军司马,得以协统戎务,十分得意,因此也不跟容秋堂计较,只指了指日头,说道:“去叫郎君起身吧。照脚程,殿下的鸾驾这两日就该进范阳县境了。”

  容秋堂一听,顿时精神抖擞,将窄袖挽起,携着弥山,二人悄悄将厢房窗子推开一道缝隙,杨寂也凑了过来,三颗脑袋叠在一起,往里窥去,见室内一片狼藉,地上东一件,西一件,丢着家常穿的半臂短袄、幞头靴子,榻边凭几上是下到一半的双陆,地上紫毡上头倒着玩樗蒲用的摇杯。

  杨寂连连摇头,小声责问容秋堂道:“平日在军府,晨起练兵,日暮读书,三令五申严禁博戏。看样子,这些时日,你们是把军中禁令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。”

  你刚上任,官威倒大?容秋堂腹诽,白他一眼,不服气道:“郎君双陆打的最热闹,还赚了我两缣绢帛,你罚他去?”

  杨寂一看,温泌穿着汗衫,四仰八叉睡在榻上,身上胡乱裹着外袍,睡得正香。外头几个人叽叽喳喳说话,他半点也不曾入耳。他难得这样放松,因此完全失去了在军中警惕。杨寂一想平日军中辛苦,倒不忍去叫他了。

  他转而对容秋堂苦口婆心地劝,“公主即将驾临,这样大的事你们不放在心上,倒怂恿着他只顾玩?”

  容秋堂嘀咕道:“不就是结婚娶妇么……”

  杨寂冷笑,“你当她是寻常妇人?”待要详解清原公主习气,转念一想,倒不如任容秋堂放肆,倒是令公主整治他。遂高深莫测地一笑,不肯多了。

  容秋堂嘻嘻一笑,吊着嗓子学妇人声,对室内轻呼道:“新妇车到了!郎君出迎了!”

  温泌不动,片刻之后,他翻个身,还轻轻打起呼来。

  容秋堂捂着嘴,从腰间摘下一只装饰用的小铜角,口上雕有龙首,他含在嘴上吹得“嗡嗡”作响,口中厉声喝道:“郎君!破晓了!晨练了!”

  温泌登时坐起身来。这一觉睡得久,他有点懵,只觉外头似乎天光甚亮,也不知道是早是晚,闭眼垂首坐在榻上静了一瞬,他将身上裹的袍子丢开,下榻,脚一沾地,竟然有些头晕。他身子晃了晃,把脚下的樗蒲摇杯踢开,咕噜噜的一阵滚动,他方才醒悟,自己并不在军府里。

  睁着朦胧睡眼,只觉头皮隐隐地发胀,温泌定睛一看,墙角熏炉里的炭烧了一整晚,火苗奄奄一息。他此行没有带婢女,容秋堂这些人,都是粗枝大叶的汉子,昨夜被他拖着打了半夜的双陆,哈欠连天的,连炉火都不灭,就迷迷瞪瞪走人了,闷了一晚上,这房里炭气甚重,简直能熏死人。

  喑哑着嗓子骂了一声,温泌蓬着头左右看看,两步走至房外,见容秋堂用过的水还摆在廊下,他也不嫌,胡乱洗了把脸,剩下的残水径直往熏炉里一倒,火苗“哧”一声,便悄然熄灭了。

  “你那鼻孔还有些黑,再洗一洗。”容秋堂和弥山是早看惯了温泌蓬头垢面的样子,杨寂却很新鲜,笑眯眯地端详着温泌,他很关切道:“快醒醒神,殿下鸾驾今明两日怕要到了。”

  温泌立在廊下,深深呼吸,外头洁净的空气进入肺腔,脑子里也清醒不少。他向来不畏寒,外袍也不穿,细雨裹着白雪似的杏花瓣洒落在肩头和脖子里,他怀疑地冲县邸外头瞧了瞧,好像生怕公主的翟车瞬间就出现在门外,“有这么快?”

  “正旦后从京都启程,已将近两月了。吉日便在三月十二,总要提前赶到好休整休整的。”杨寂喜气洋洋地望着院子里一派淼淼春光,仍旧在为自己促成这桩婚事而自鸣得意,“这杏花开得好,十分喜庆。”

  容秋堂一听,也着急了。范阳县邸被暂借为婚馆,因武宁公主抱恙,不肯亲自过问婚仪的安排,索性连仆妇长史们都带去寺里静修了。温泌便在军府里随意点了几百名平头正脸的兵士来迎亲,交由容秋堂统筹。容秋堂更是连个妾都没纳过,这会急的抓耳挠腮,气得推了一把弥山,“你闷着干什么,出个主意!”

  “出什么主意?”弥山莫名其妙。

  “这迎亲该干什么,后干什么呀?”

  弥山“哦”一声,“我怎么知道?”

  “你不是家里有老婆吗?”容秋堂恨恨地瞅他一眼。

  弥山抓了抓脸,有些不确定地回忆着:“也就是吃酒,吃过酒后进洞房吧。”

  杨寂无奈极了,只得亲自上阵,一面着人往西一路去打听公主鸾驾走到了哪里,一面叫范阳县丞雇了妇人们来做洒扫除尘,铺设青庐。温泌的喜服是早就裁好的,只是一直不曾去试,仆妇送上来后,容秋堂和弥山像见着了稀罕物般,急吼吼地簇拥着温泌进到厢房,从那一堆小山似的袍服鞋履中拨拉着,一个持玉带,一个捧巾子,要将他打扮起来。

  “杨寂,公主的画像在哪里?”温泌被容秋堂领着一群人围得密不透风,百忙之中,突然记起了这么一桩要紧事——杨寂携了诏书与画像返还河东,温泌接了诏书,画像还没想起来看。这会要急忙看两眼,省得迎亲那日晕头转向的,认错了新妇。

  杨寂顾不上画像,围着范阳县邸的大门转圈。转了几圈,他犯愁了,问温泌道:“公主的翟车,臣是亲眼看过,纵横都十尺不止,这门窄,怕进不来。”

  温泌身上挂得琳琅满目,他靸着半只靴,插着腰走到院子里上下一看,说道:“叫几个人来,把门拆了就是。”

  容秋堂有些傻眼,“墙也推倒?”

  “推倒。”温泌根本不在乎好不好看,只要车能进来,他很果断,“迎亲的时候,从城门过来,一路上多撒钱给范阳百姓就是了。”

  “娶个公主,怎么这么麻烦啊……”容秋堂小声抱怨着,忙招呼人去拆门扒墙。

  麻烦事还多着呢。杨寂心里想,瞧了瞧温泌那张年轻气盛,不谙愁苦的脸,没敢说太多,免得吓唬他。

  这一忙,就是整日的功夫。那前去打探公主行程的人尚未回来,见外头日头偏西,知道公主鸾驾怕还未到河东境内。他们松了口气,索性使了钱帛,一应事情都交给县丞去操持,自己几个呼朋唤友,叫了兵士中交好的,斗鸡蹴球,投壶下棋,闹到半夜。

  余后几日,都这么不着调的混过去了。公主鸾驾仍无音信。温泌双陆打够了,蹴鞠的球也踢烂了,自知只可偶一松懈,不可成日游乐,待过了初十,他命人将双陆樗蒲都收起来,自己打起精神,寅末起身,和弥山练了半个时辰的枪,又读了会书,待到天光大亮,穿件薄薄的襕袍走出门去,见外头雪白的杏花如云霞般罩着半个院落,春风过处,落英缤纷,如梦如幻。

  容秋堂手持一枝杏花,笑着奔进来,见温泌才濯过脸,神采飞扬,眉清目朗,乌黑的发鬓衬得面颊格外洁净,他将杏花往温泌发间一别,拍手笑道:“天母调天粉,日兄怜赐花,借问妆成未?东方欲晓霞。天泉,我这催妆诗做得如何?”

  “差强人意。”温泌品味了一会,嗤之以鼻,“拿笔来。”

  两人取了笔墨坐在窗下,温泌声称要好生做几首艳惊四座的却扇诗出来,然而他是个武人,平日里读的都是兵书,所爱的诗大多清响雄健,哪里会做这些缠绵悱恻的闺阁诗词。咬着笔头冥思苦想许久,他将笔一扔,咧嘴笑道:“咱们不如射箭去!”

  容秋堂笑话他诗才不足,两人换过窄袖戎衣,待要去牵马,却见弥山大步自县邸外走进来,劈头便说:“郎君,驿站传来讯,公主鸾驾未至河东。”

  “这么慢?”温泌握着马缰绳回过头来,有些不高兴了,“还赶得上吉日吗?”

  弥山见四下无人,凑到温泌耳畔,压低声音道:“我叫一直往京都那边去打探,听闻公主的翟车出了万年县,似乎并未东行,折而往西去了。”

  “往西?”容秋堂惊诧地叫出了声,“是去哪了?”

  几人大眼瞪小眼,无声地沉默着。清原公主与陇右戴氏曾有婚约,去岁皇帝赐诏,因占卜不利,将公主改许温氏。赐诏之时,戴申只是谢了罪,并未对公主改嫁范阳一事极力反对。这事众人心知肚明,只是不曾提起,怎么这当头,公主的鸾驾奔着戴申的治所去了?

  “新妇这是……跑了?”容秋堂喃喃道,觑了一眼温泌。

  温泌把马缰绳一丢,就往县邸内走。

  “郎君。”容秋堂与弥山两个惴惴不安地追上去,心里完全没底,只能糊里糊涂地劝慰他,“郎君别动气……”

  “动气?”温泌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笑,他兼有番人与汉人的特色,轮廓颇深,眉眼英俊。瞪人的时候一双浓眉摧城拔寨般地压着眼,有些凶相,继而扬眉一笑,颊边酒涡若隐若现,又有些活泼泼的亲切劲。

  平心而论,除却他那邋里邋遢的习气,和偶尔喜怒不定的性子,按照笼统的标准,温泌马马虎虎也算是一名英俊潇洒,和气爱笑的好郎君。

  新妇大约是跑了,他还不怒,反手指着自己鼻子笑道:“你看我像生气的样子?”

  容秋堂愣愣的,头先点一点,又忙摇一摇。

  温泌斜眼一看,把鬓边松脱的杏花枝扯下来,丢在地上,在靴底碾碎成泥,而后一撩袍子,飞快地往后堂去了。

  杨寂这些日子忙的人仰马翻,才得个空闲把清原公主的画像寻出来,小心展开在案头,听见外头咚咚的脚步声,他笑着将画轴拎起来,迎出去说道:“郎君快看……”

  温泌一踏进门,迎面正撞上画中紫襦玉带的仕女,她手执纨扇,回眸遥视,朱唇微启,似笑非笑。

  “如此佳人,郎君可喜欢?”杨寂人在画像后,笑着打趣道。

  温泌上下一看,将腰间匕首拔鞘而出,一声轻悦的裂帛声中,画像被从中一割为二。杨寂险些被温泌的匕首割破脸皮,他惊得倒退一步,左右手各持半幅,惊魂不定道:“郎君这是作何?”

  “回府。”温泌冷着脸,将墙上挂的刀往腰上一系,连那些花费不菲置办的喜服器具都懒得收,唤了声容秋堂与弥山,便领头乘马而去。

  几百号人,一路疾行奔回军府,杨寂途中已经听说了来龙去脉,待到下马,气也来不及喘,奔来见温泌,说道:“郎君稍安勿躁,此事有些蹊跷。”

  “能有什么蹊跷?”容秋堂也憋了满肚子的气,愤怒地嚷嚷。

  杨寂攒眉道:“依我看,殿下兴许是被戴申掳走了也未可知。”

  温泌无,也只能默认是这么个缘故。若要他承认新妇自己跑了,即便只在容秋堂等人面前,那也是丢尽颜面。他靠着凭几思索了片刻,心里虽然恨得要杀人,仍旧怀疑清原公主是自己走的,面上仍做若无其事状,说道:“掳走了,也无妨。原本就是为了寻个由头对戴申出兵,这倒是个绝佳的时机了,”他甚而笑了笑,只是那笑容真有些恶狠狠的味道。泄愤似的拍了一下案头,对杨寂正色道:“我欲对河朔用兵,你们有何良策?”

  “这……”杨寂犯了难,想要说服温泌暂且按兵不动,然而如此奇耻大辱,莫说他一个年轻郎君,便是自己,怕也忍不了,只能紧紧闭上嘴。

  容秋堂倒是兴致高昂,不知何时连大巫都请了过来,“先请大巫卜一卦,此战是凶是吉。”

  “主君。”噗啦噗啦的脚步声中,大巫穿着一袭灰袍,乱发覆面,像只落了毛的老鸹般走进来。他用契丹话唤了一声温泌。

  大巫乃是契丹人,温泌之父郁羽林出战之时,总要令他卜其凶吉。杨寂自己从来不信这种神神鬼鬼,见那大巫随手不知从哪里扯来一把蓍草,满是污垢的长指甲将蓍草反复摆布,杨寂便忍不住要质疑他,然而转眼一看,见温泌全神贯注注视着大巫,知道他其实受郁羽林影响颇深,仍是有些番人的习性。杨寂将欲出口的话咽了回去。

  “如何?”等了半晌,他问道。

  大巫没有搭理他。沉吟许久,他将一把蓍草攥在掌心,才以契丹话对温泌道:“吉。”

  杨寂不懂契丹话,但看容秋堂等人一脸喜色,便心知不妙,忙阻止道:“算错了算错了!你再算一次。”

  大巫不满地瞅了杨寂一眼。被他那双没有感情的枯黄眼珠子瞪着,杨寂心里倒有点畏惧,怕他要对自己下诅咒,忙往弥山身后避了避。

  “你再卜一次。”温泌先是一喜,继而安静了片刻,突然说道。脸上还带着不豫之色,他说:“你卜我和清原公主的婚事。”

  连同温泌一起,众人无一例外盯紧了大巫,见他将手中蓍草蓦地投入炉火中,待那幽蓝的火苗跳跃,分至数簇,互相交缠至熄灭,他用指甲在炉灰中拨弄半晌,转向温泌,干巴巴道:“两火相食,初则俱荣,末则双悴,大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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