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〇九五章 欲说还休_一生孤注掷温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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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〇九五章 欲说还休

  四月已经相当暖和,不用再烧着夹壁地炉,但是夜里依然寒气袭人。子释床脚边放着炭笼,顶端架了白檀栅栏搁板,铺好厚毛毡子彩缎垫布,再摆上杯盘笔砚随手取用。此刻预备就寝安歇,只穿件贴身单衫,一边等长生,一边半倚在被子里翻书。

  听见门响,抬起头。看他绕过屏风,走近几步,在书案那头站定,把手里一个方盒子放在桌上。

  子释先是被那个盒子勾起了好奇,烛火下黑乎乎的,看不出花纹材质。接着被他的表情神态吓一跳,说生气不像生气,说郁闷不像郁闷,说懊丧不像懊丧。多看两眼,又似乎兼而有之,拧着眉毛抿着嘴,僵硬得很。

  之前出去的时候好端端的啊……这是受了什么刺激?

  放下书:“长生,怎么了?”

  进门的时候,长生以为自己会“啪”的将盒子猛拍在桌上,以威重壮声色,然后开始审讯。哪知绕过屏风,看见他手持书卷斜倚床头,烛光中满室安详宁谧、恬静温馨,顿时怯了。没由来想起庄令辰那句话:“不敢……也不忍”。放下盒子,一时不知怎么开口。站了半晌,才道:“他们收拾从蜀州带回来的零碎,找出这样东西。”说着,低头打开盒盖。

  子释忽然觉得那盒子似曾相识。正凝神回想,已经瞧见他把里边那本熟悉的大册子拿了出来。

  呃……心底□□一声,只恨视力太好。

  还以为这玩意儿早在安宸自焚时一起烧了,毁尸灭迹。哪知祸害遗千年,竟然完好无损跟到这里。

  “嘿……”干笑。

  理论上,子释认为这实在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,完全没必要小题大做。他在西京言行举动,名声风评,比一本春宫图册的影响深远得多了,也压根儿没觉得需要愧对面前这位。可是为什么,这会儿见到这本东西,心里居然不由自主有点惴惴的呢?

  冷不丁想起应该还有一本,不觉“咦”一声。

  长生目光向他望过来。

  子释记得了,后来那本阴阳双修宝典,赵琚一直在皇宫里练,没拿到鸾章苑去。自己当初本着强烈的责任心,取了个十分专业的名字,叫做《坦多罗毗那夜迦王般若欢喜禅心经》,装帧也参照佛典式样,封皮上貌似还装模作样提了几句梵文……该不会……咳,被当成佛经了吧……

  扶额。也好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

  看他还是一副刻板神气,小声解释:“我以为……已经烧了……”

  “做得这么用心,烧了多可惜。”语调生硬。

  子释坐直身子,侧头瞅着他:“我那时候因为欠了尹富文的人情债,接下这差使替他消灾。”哂笑,“做本春宫而已,总比肉偿强得多。后来还用这个敲了赵琚大把银子修兰台司的地库。这笔生意,本利算下来,赚大发了……”

  长生最怕他用这种语调跟自己说话。听见“肉偿”两个字,心里难过得要命,好似一把钝刀子在肋条上拉来拉去再戳几下。可是那些画面题诗的冲击实在太大,想到他一页页翻看,一字字书写,然后流转他人之手眼,评头论足……一股气就在胸口冲来撞去,总也无法平息。

  没办法跟他生气,只好跟自己生气。闷闷站着,不再说话。

  子释瞧瞧他,横眉竖眼又垂头丧气,那般独个儿纠结神伤的模样,好似闹别扭的小孩。

  心头一痛。

  有关这春宫图册的许多片段浮现脑海,室内温度急遽下降,眼前距离倏忽拉开,曾经痛到灵魂深处的某种情绪在这个始料不及的时刻袭击过来。明明他就在对面,却仿佛飘浮天边一般遥远。他想叫他的名字,张张嘴,发不出声音。他想伸手拉住他,全身虚脱无力,连指尖也抬不起来。

  他只能呆呆坐在床上,任凭那疼痛一丝丝抽走体内的力量,眼前身影渐渐虚化成一个幻象,不敢奢望得到任何温暖与支撑。

  长生跟自己生了一会儿闷气,发现周围静得吓人。再看他时,居然在走神!真是岂有此理,提高声调:“子释!”

  子释一下被他唤醒,眨眨眼睛,忽然有了力气。知道自己又想多了。早已过去的一切,毕竟已经过去。望着他的脸,心中依然又怜又痛。也不知是为他,还是为自己,抑或仅仅为这怜惜痛楚本身,赋予此生以因由,以缘分,以意义,以价值。

  “过来。”冲那个有点炸毛的别扭小孩道。

  长生应声抬腿,又及时刹住。

  子释推开被子,跪坐到床边:“过来呀。”

  那个“呀”字尾音稍微有些长,略带了点儿升调,与此同时,还扬了扬眉毛。于是这三个字既像是挑衅,又像是挑逗,长生两条腿如同被看不见的绳子牵着,一步步扯到床前。

  子释直起腰,恰与他视线相平。

  两个人就这么你看着我,我看着你。

  看着看着,不提防一阵隐微而私密的快感从全身掠过,指尖都禁不住颤抖起来——长生闭上眼睛,咽喉漏出一缕无法抑制的□□,抬起胳膊捉住了从松开的领口钻进去的那只手。

  耳边一声轻笑。又酥又软,又薄又脆,咯嘣碎在舌头上,好似入口即化,又好似粘住了牙齿。

  被捉住的手不动了,另一只手爬过来。窸窸窣窣几下,长生感到腰间一松,腰带被他拿走了。

  “子释……”喉头也仿佛黏住,两个字说得甚是费劲。

  “嗯?”

  这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,在鼻腔里拐了不知道几个弯儿才透出来,跟化骨水似的往身上浇,长生骨头一软,抓住他的那只胳膊便垂了下去。

  “哗啦!”外衣卸在地上。

  就在里衣最后一颗纽扣随着他手指动作散开那一瞬,长生陡然睁眼,一手箍住腰身,一手撑住头颈,猛地前扑,将他狠狠嵌进被褥里,同时把自己狠狠嵌在他身上。

  “啊!长生!……”

  千钧一发。

  发丝终于断裂,巨石轰然落地,震起碎屑烟尘无数。子释就在这一片漫天烟尘之中,跟着成千上万的碎屑飞洒溅落。

  “子释!你这样……我没办法……停下……”

  “谁……要你……停下……不准……停下!”

  事实上,经过了那么久艰辛的忍耐与克制,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让这种情形中途停下。问题只在于,所谓不停下,周期定义为多长……

  当最初的急切与激烈过去,长生总算能够控制体内疯狂爆炸的能量,渐渐把握住力度和节奏。又经过不知几轮,他才顾得上体会那些微妙而敏锐的瞬间,一分分沉下去,再一寸寸浮上来,徜徉陶醉……

  蓦地想起不知多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,一惊而醒。

  之前过□□猛的快乐竟造成了某种感官空白,恍若无端端被自己弄丢了一段时间。

  有些莫名的发慌。

  将身下人抱起来:“子释。”

  “嗯……”

  声音虽然低微,明显还醒着。轻蹙的眉尖被汗水浸得又湿又滑,手指抚上去,好似就要随之晕染化开。

  长生知道自己失控了:“疼么?我……”

  手指抹平眉心之后,下意识找到左边那颗小小墨珠,停下来反复摩挲。

  怀里的人微微摇头,脑袋顺势逃开,搁到他肩上,暴露了颈侧一串串绮艳蛊惑的绯色桃红。

  长生仿佛受到召唤般吻下去。

  一声朦胧的,暗藏了某种满足而又空虚情绪的叹息,引着他的脖颈向后拉开一段距离。

  正要追随过去的时候,长生看见他半睁开眼睛,略略垂下眸子,给了自己一个欲说还休的微笑,重又闭上。双臂环绕上来,头缓缓仰起,单在眼前留下一段美丽至极的线条。颈上项圈被汗水浸透,有如镌刻在肌肤里。坠子不知何时反转过来,光洁如白玉的背面几乎与胸膛融为一体……

  长生忽然就从那眼神和笑容中顿悟,懂得了那本春宫图册对于自己的独特意义。

  他看见他。

  在每一个漆黑的夜。

  每一个孤枕难眠的夜。

  每一个空床独守的夜。

  每一个想着他,等着他的夜。

  执了白云红叶笔,蘸了桐枝松烟墨,往金丝玉版笺上,写人间最缠绵最香艳的诗句。可是,那粉香脂腻背后,一笔一划,都浸透了寂寞与孤独。而那令人绝望的寂寞与孤独,分明是他顾长生,用了至温柔至残酷的方式,一刀一刀,亲手刻进骨头里去的。

  他终于看见他。

  在某一个漆黑的夜。

  某一个缠绵香艳的夜。

  某一个寂寞孤独的夜。

  某一个温柔残酷的夜。

  某一个想着他,等着他的夜。

  等来了一场劫。

  长生终于明白,那些寂寞与孤独与温柔与残酷,才是自己作为爱人,最最对不起他的地方。

  ——今生今世,永远无法补偿。

  怀中人有着平生未见的娈婉柔顺,神情凄迷而沉醉。泪珠挂在长睫上,仿佛有生命一般幽幽诉说,把他所有不曾出口的言语,一笔一划,烙在自己心上。

  永乾七年,年轻的华荣帝国由于年轻的太子主持朝政,逐渐呈现出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刚健清新面貌。

  就疆域来说,自从永乾六年西锦投降,华荣朝廷接管整个大夏九州;不仅如此,太子殿下之前收服了东北青丘白水,郁闾举族归顺;而西北大片高原沙漠本就属于西戎,一时华荣版图扩张到大夏国历史最高点。

  天下一统。

  西域诸国、北方夷狄、海外各岛、百越南疆,正在逐渐获得关于这个最近崛起的大帝国的新印象。

  万方即将朝觐。

  这一年,朝廷忙着安内。

  蜀州在过渡,楚州在剿匪,东南沿海在闹海盗。

  水师大都督白祺一直深得朝廷倚重,又在平定楚州及蜀州的过程中,发挥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,却多年不曾与家人团聚。太子特请圣旨召其回京,嘉勉之后,授以东南海防重任,并许其二子随行。

  水师编制相对独立,相比之下,陆战部队改革则迫在眉睫。华荣立国短暂,头几年皇帝的主要精力都用在学习做皇帝和操控朝廷上,军事方面难免滞后。等到太子接手,朝廷属军和原靖北王嫡系部队的差别一下就显出来了,军事体制改革变成浮出水面的迫切任务。何况天下一统,可以预见相当一段时间内不会有大规模武装行动,理当精简兵员以省民力;昔日作为特殊时期应急的各地军屯据点,也开始计划逐步把土地还给老百姓了……

  无论如何,符杨作为开国君主,勤勉有为。中央朝廷在他的带领下,总的来说进步迅速,积极有效。然而各州郡地方官员,主要由最先投降的锦夏旧人和驻守当地的西戎军官组成,思想品质及能力水平都相当一般。绝大部分不误事已经很好,根本没法指望有所建树,因此,民生经济基本处于自然恢复状态。这些人如何改造换血,是个大难题。

  …………

  总之,长生和他的手下干将们,很多很多事,非常非常忙。

  除了公事国事天下事,还有家事与私事。

  顺京七月半,秋高气爽。练江以北的秋天,明显来得比南方早。

  几辆外形朴素的马车自清光门出城,直奔西郊璞山而去。

  璞山乃前朝皇陵所在地,昔日锦夏王公贵族都喜欢把墓园设在附近。自从十年前锦夏末代皇帝南逃入蜀,这片风水宝地便几乎绝了人迹。就在不久前,依然古木寒鸦,荒林野草,座座颓败的陵园掩映其中,一派阴森凄凉。

  尽管知道长生提前做了准备,子释下得车来,看见整饬的园林,洁净的甬道,还是大出意料之外。长生站在他身边,低声说明:“早在三年前,父皇便听从莫老建议,派人看守锦夏皇陵。今年清明,朝廷出于矜悯人情考虑,准许锦夏旧人祭拜私陵。说是这么说,实际都怕招忌讳不敢来。这一趟,也算借姨妈身份,做个示范,对外只说来祭祖。”

  子释斜他一眼:“我说你这么殷勤呢!”

  一般人只假公济私,唯独太子殿下,要假私济公。

  背起双手,小声嘟哝:“你打哪儿白捡的姨妈……”

  长生跟他一样背起双手,扯扯嘴角,不再说话。

  后边子归搀着韩绾下车,又双手从车中将韩纾的骨灰坛捧出来。

  最后一辆车里坐的是庄令辰,这会儿早爬下来赶到前头引路。倪俭领着换了装的太子亲兵在四周执行保卫工作。

  子释看见庄令辰,皱起眉头。此行纯属家事,实在看不出秘书郎大人有出镜的必要。秘书郎大人当然没什么不好。作为臣子,忠心又能干;作为朋友,聪明又可靠;然而,若是作为妹夫……

  子释自认从来不曾以貌取人,搞偏见成见。问题在于,每当把大献殷勤的秘书郎大人跟自个儿妹妹一比……眉头无论如何也松不下来。可惜这一趟,多半从头到尾都由人家一手安排,身边人又刚提供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,家事于是不再纯粹是家事,秘书郎大人的存在,忽然变得十分正当且正常。

  在心里哼一声,抬腿往前走。

  子归直到将韩纾骨灰带回顺京,确知赵琚已经死亡,才找机会偷偷告诉韩绾实情。此事隐秘,越少人知道越好,韩侯老两口那里,完全没有透露。

  一行人走进韩氏陵园,中间一座最高大的,子释看看碑上文字,原来是昔日水师提督伏波将军韩朝之墓。韩朝活着的时代,恰逢锦夏落日余晖,有幸享受到最后一段繁华,却因忧心时事郁郁而终。

  墓穴早已备好,子归以母女之礼安放韩纾骨灰。不大工夫,掩埋完毕。因为既不能修陵,更无法立碑,于是移植了一株银杏在上面。也没有设供桌,各人执香一炷,祭拜祷告,便算结束。

  子释四面望望,陵园中尽是参天松柏,清幽窈邃。然而,不远处道路旁和山坡上,镶着金边的银杏叶与染着红云的枫树枝斑驳绚烂。抬起头,天色碧蓝。

  记不得到底有多久,没有像这样出门走动了。没有像这样,看见广阔高远的天空,缤纷美丽的大地。想不到,身在顺京头一回出门,竟是为了一场迟来的葬礼。心中有些感慨,却也不见得多难过。毕竟,那些惨烈往事,都已经过去了。这场葬礼,哀而不伤。

  这时韩绾忽然走过来,向长生施了一礼:“殿下。”

  长生弯腰回礼,不便称呼,干脆省去。

  “多谢殿下。”尽管心情复杂,但就这件事本身而言,对方确是一番好意。道过谢,韩绾稍微犹豫,道:“我想,请殿下允许,带小还拜一拜她的父母。”

  几个人都吃了一惊。当年谢氏满门抄斩,西京认亲之后,谢昇夫妇葬于何处,韩府中人不提,子释兄妹自然也不敢问。只当重罪行刑,遗骸不知下落。万没料到,韩绾会这时候提出来。

  走到陵园最偏僻的角落,有一个没有立碑的土堆。

  韩绾停了脚步,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:“这一片葬的,本是入籍的家仆奴婢。当年二妹与我费了许多力气,最后也只能委屈三妹和妹夫……”想起两个妹妹好歹魂归故土,自己的丈夫与儿子却只能草草埋骨他乡,愈发伤心断肠。

  子归“扑通”跪倒,双手撑在地上,泪珠滚滚而下。那平生未曾当面呼唤的两个字,竟被堵在胸腔出不来。当她终于能够发出声音,好似连同肺腑一道离开了身体。

  “爹……娘……”

  也不知过了多久,发现子释居然陪在身边掉泪,赶紧拖他站起来:“大哥,我没事……都这么多年了,没什么好难过的……地上凉……”

  “啊,没关系。我就是……看你和姨妈哭得痛快,忽然也想替咱们爹妈哭一把……”

  长生在旁边握住他的手。早知这一趟必定害他伤神伤身,却非来不可,无从避免。

  太子殿下站在坟前上了一炷香,庄大人和倪统领也过来祭拜昔日威武将军。

  长生对子释道:“回头选个日子,将二位长辈迁址改葬,就以子归的名义,重新修陵立碑吧。”

  后边庄令辰应一声:“我马上安排。”

  长生看看情形,不能再待下去,立刻指示返城回府。

  回到府中,长生再没有出门。子释眯了一个时辰,打起精神吃几口饭。到得夜里,两人说说这个,谈谈那个,神情方慢慢开朗,不似白日那般悒怏不快。

  长生特地要哄他开心,尽拣百官群臣的各色笑话讲。平日太子殿下身在其中,哪怕再如何滑稽可乐,也得把着分寸忍耐;而两人独处时候,又往往有其他更要紧的内容可说,如此这般为博心上人一笑,开单口相声专场,还真是头一遭。

  子释被他逗乐几次,支着下巴走神:比烽火戏诸侯可英明多了……

  “……你上回不是说我那身衣裳好看?我跟你讲,觉得不好看的人有的是。信勇侯,也就是四皇叔,叫人把他所有朝服上的黼黻刺绣全拆了。我头天回来看见就奇怪,等到册封大典上,见他还是那身穿戴,找人一问,才知道这两年都如此,父皇也拿他没招。上下全看习惯了,任凭他一个人满身大补丁站在朝上……”

  子释哈哈道:“他一定是不满意皇帝老爹推行夏化,重用夏臣。”

  “没错。好在不满归不满,他也不敢真跟父皇对着干,发泄发泄而已。如今天天在家逍遥享福,不到重大典礼不出现,大伙儿好些日子没瞧见他那身大补丁了……”言下似乎颇为遗憾想念。忽又摇头笑道:“听说四叔头一回这么亮相,第二天莫老就把自己朝服上镶缀的皮毛统统拆掉,跑去跟他站在一起……”

  子释拍桌:“自古忠臣有生谏死谏,莫老这个叫什么?脱衣谏?啊,不对,脱毛谏……”

  长生“噗”的笑喷,两人齐齐趴倒。

  太子殿下笑到最后,心中哀叹:以后看见秘书令莫思予大人,难免就想起他这三个字,可怎么忍得住?——难,实在是难。

  “……我最近把成敬侯,也就是八皇叔,从东安陵调回京畿。八叔上折子谢恩,给父皇写一封,又单给我写一封。也不知听了什么人的主意,给我那封折子,竟然是他亲笔写的。”

  西戎语以夏文记录,许多西戎贵族写不来夏文,都是找人代笔。

  子释道:“太子殿下偏好文武双全之士,成敬侯这是一心要得你赏识。”

  长生露出一个啼笑皆非的表情:“谁还不知道呢?定是幕僚替他写好了照抄。可惜照抄都抄错,所有的‘手’字,弯钩反转,统统成了‘毛’。难道边上人看不出来么?竟也不提醒提醒……”

  子释以手掩口,片刻之后,爆笑。使劲拍着他胸膛:“边上人哪里是看不出来,不敢吱声啊!哈哈……一个脱毛宰相,一个长毛将军——可怜的皇帝老爹,可怜的太子殿下,哎哟……”

  长生一面笑着摇头,一面把他抱住:“轻点儿,待会儿岔气了啊。”

  歇一歇,又道:“最可恨是庄令辰那厮。你猜他看见这封折子,说啥?”

  子释不笑了,撩起眼皮:“说啥?”

  “他说,《北朝本末》中曾经记载,从前柔然族的官吏统治夏人,就常常把‘七’字弯钩反写,由此不妨推测成敬侯或许拥有昔日柔然西迁之敕勒族人血统,此独特偏好实属祖上数百年流传不衰——你说这张嘴缺德不缺德?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瞎扯胡诌。”1

  子释到底忍不住笑起来:“听起来蛮像是真的。不过《北朝本末》中到底有没有这个细节,我可拿不准。”话音没落,忽然把脸一板,“他庄大人身在中枢,此等轻浮孟浪言辞,传出去就是个祸端。亏得你太子殿下好度量,倒由得他放肆。”

  长生知他故意借题发挥,装糊涂:“他哪会这么不知轻重,私下玩笑罢了。不过,庄令辰最近确实勤奋得出奇,天天晚上啃书,白天有事没事卖弄几句——”

  子释不咸不淡接道:“或者庄大人欲图重新备考科举,好挣个状元,填补人生空白吧。”

  长生面向他,沉默一会儿,问:“你为什么不乐意子归喜欢他?”

  子释愣了愣,偏过头:“我没有。”又补充,“我早跟子归说过,她愿意喜欢谁,我不干涉。”

  长生把他脑袋扳正,朝着自己:“口是心非。”瞧见那副闷闷不乐的模样,在心里叹口气,带着安抚劝慰往唇上轻轻吻一下,“你这样,会让子归为难。”

  子释呆坐着。冷不丁悻悻道:“我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妹妹,为什么要嫁给那个狐狸大叔?”

  长生失笑。“狐狸大叔”——原来秘书郎大人作为妹夫候选人,在他心里是这么个定位。

  “人家才刚三十岁,正当而立之年,怎么就成大叔了?”

  子释不说话。男女之间,差个八岁十岁,以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的标准,确乎正合适。

  “你到底是哪一点不中意他?说给我听听。”

  “他也不是不好。只不过我希望……子归的夫婿,能够再年轻一点,再英俊一点,还有……再憨厚一点。”停一停,“太子殿下,你的秘书郎大人,太聪明了。”

  长生有些意外。琢磨琢磨,明白了。叹气。

  子释望着他,慢慢道:“那时候……子周刚离开,我又病得厉害,子归正当孤独难过之际,虽说庄令辰雪中送炭,难免有趁虚而入之嫌。我怕子归回头后悔,也要看看秘书郎大人究竟能拿出多少诚意,所以建议她稍微等一等,多结交结交别的人物……”

  过得几个月,新春前夕,秘书郎庄令辰委托殿前司副指挥使倪俭将军为媒,备妥雌雄雁双鲤鱼,正式向子释提亲,求娶其妹谢子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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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注释1

  关于“七”、“手”弯钩反写,史籍中确有记载,找不到原出处了,大概是《元史》之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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